文学是照亮时代前进的灯火,乡土书写与民间叙事一直是中国文学呈现社会变革的重要方式。中国作家们一批批以乡村历史为题材的主题小说由此脱颖而出,描绘巴渝大地的乡村故事也渐渐走进人们的视野。由重庆市委宣传部、重庆市作家协会重点资助,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黄泥巴小街》,是一部有力量、有宽阔社会视野,正视社会矛盾、对中国乡村发展历史有深刻认知的作品,其对乡村的风云变幻,历史与现实、民俗与民情、世态与心理的入木展示,极具正面意义。在这部小说里,作家李光飞不仅发现了贮藏于生活生命之中的源头,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捕捉承载这份真情的合适器皿,从而让作品更具有感染力亲和力,也让作品具有广泛的可读性。
好的长篇小说往往是一面镜子,主人公和读者互为镜像,印证着文本内外的交叉重叠。小说以许一松一家五口为主线,以上世纪50年代的系列事件和新时期改革开放为背景,以渝东北农村黄泥巴小街为故事发源地,反映两代人在黄泥巴小街发生的故事,深刻地再现了其命运、生存状态与生存环境变化,显现出乡村近百年历史中的那些鲜为人知的困顿与思索,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小说在人物命运中展示人性,有悬念、断裂、切割,有真情、思考、批判,再现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标志,如球鞋、箩筐、大背篼、黑五类、洋马儿(自行车)、《白毛女》《沙家浜》等。小说以其文学表达,复活了那段让人无法忘却的历史,真切地讲述农民对祖辈土地的深情以及人民群众自强不息的精神风貌,对中国大地上发生的沧桑巨变给予正能量的传播。
《黄泥巴小街》是人间烟火的小故事,但却反映出时代背景下的大镜头,是一部过去乡村生活的教科书。从一条小街的变迁,到一个个走心的细节与情结,从一个时代的缩影到另一个时代的对接,小说写出了群像与个体、精神与实际、崇高与实在的种种内涵。其通过历史和现实生存状态,从这些乡村人物和乡村事件中提炼出的思想与行动、土地与农户、身份与情感、观念与环境,真实构建了那个时代的乡村架构,准确地呈现强烈的理性思辨色彩,再现了那个时代人与人,人与事带来的各种复杂而矛盾纠结的命运感。作者着眼于叙事时间上的隔断与叙事空间上的切割,生动地表达其对于社会发展变革的敏锐思考与应对,将思考与叙事融为一体,重置一种陌生阅读路径,让故事在纷繁的叙述中,愈显感人。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曾说,“文学是微妙与矛盾之所,而不是简单化的声音。”如果把《黄泥巴小街》整个故事比做一棵大树,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的巧妙布局,如同有风摇动一树枝叶。而作为情节的每一根枝杈,和细节的每一处叶片,同时被风摇响,这树的生命力就脱颖而出。这棵“树”在小说第17个字,主人公许一松便“迫不及待”地出镜。
小说叙事元气十足,人物的行为方式与事件的发展逻辑,分别在不同的场景中互为证据,互为供词。随着故事的深入,各种表象与隐藏、各种细节与情结渐渐显露倪端,各个人物、每个细节勾勒得甚为饱满。更重要的是,小说不仅写出了人物命运的跌宕感,还写出了命运选择和生存至暗时刻的力量和光芒。比如,许一松生存的环境注定是苦难的,从小背负着母亲是地主成分而被歧视,他自卑软弱,但他又是坚强的。其内心在磨难中逐渐变得强大,与母亲一起吃苦,与家人共同承受生活的重担,承担起超其年龄与能力的男子汉角色。四娃子的死无疑是促其性格由软弱转变为坚强,最终成为嫉恶如仇并从此立志的转折点。许一松的转变与担当,让这个家有了安全感。但要冲出苦难,许一松注定要经受伤害、承受挫折。许一松与其同学江小雪的凄美曲折爱情让许一松更加成熟,让其在面对各种困苦,面对职业受挫、甚至断脚致残等难关时,他才能没有趴下。
诚然,许一松的成长经历和环境与其母亲徐晚霞密不可分,正是徐晚霞的言传身教让许一松具有了坚强的根基。徐晚霞是一位平凡善良,懂得隐忍的中国女性形象,与其说许一松是主线不如说徐晚霞是内核,在她身上展现的人性光辉要比任何人都鲜明。
在塑造徐晚霞这个形象时,作者没有采取一边倒式的求全视角描写,而是在徐晚霞身上注入了人间烟火和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一个个细节描写让人动容。比如她由一个知识女性迅速变身为吃苦耐劳的乡村农妇:上山打柴、下地割麦、进城卖菜;比如遭遇张守成图谋不轨,她坚决反抗并机智脱险;比如人工呼吸抢救解放军战士;比如面对饥荒,村民讨论多分自留地,她挺身而出成为大家的主心骨;比如社教运动开始,她受难挨斗、忍辱负重;比如在一梅、一竹姐妹相互谦让唯一的高考名额,两难的抉择摆到母亲徐晚霞面前等。在最能体现徐晚霞坚强的那一段,作者是这样描写的:“她放下了敌敌畏瓶子,将照片在胸前贴了贴,站起来,擦了擦泪水。看了看缸里,没有水了。她拿起扁担,挑了水桶到小街背后的井里去挑水。井水很清澈。她站在井边,清澈的水面映出了她腊黄的脸。”徐晚霞终于从亲人的支撑中站了起来。对徐晚霞来说,总有一种——“我下不了地狱,也上不了天堂,只能在人间挣扎出一点点星光般的希望”之感。整部小说中,徐晚霞的形象比许一松更鲜明,更生动,更耀眼,更能代表这部小说对人性的定位。
对于其他人物的刻画,小说也非常到位。无论在行为行动乃至表情语言上,都把外在内在给予最真实生动的展现。比如带领村民抗旱救灾、顺应民意祈雨、推广良种、率先落实家庭联产责任制的公社书记陈子山;为了乡亲饮水凿石打井奋不顾身的解放军战士、为救一松壮烈牺牲在铁路建设一线的华班长、故事艺人文述、烂诗人、捏泥人刻年画深沉神秘的民间艺人方炳盛、爱憎分明活泼可爱的许一竹;霸道泼辣又常帮助徐晚霞的兆祥妈;博学的许井西;坚贞爱情的江小雪;美丽善良而又懦弱的吴顺秀;普度众生的妙禅大师;重情重义的费处长等等,正是这些极普通而又不普通的芸芸众生,成为人间烟火中最值得关注的地方。这些人物事物的或明或暗、或荒唐或真实、或温暖或期待,那些生死、爱恨、情义、真假、苦难与甜蜜、伟大与渺小、高尚与卑鄙,这些生存状态的表象叙述、群像的人性表达,自然环境、生存环境的描写都成功地制造或渲染出了时代的特色,也镌刻着本乡本土历史文化的深刻印痕,这些细节都促进提升了人物表象与内涵,在推动情节发展、突出主题方面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作者多广角多维度地挖掘梁平地域文脉价值,让民间艺术语言化入文本,并得以亲切自然地表现表达,成为揭示巴蜀地域文化内涵的重要亮点。比如重庆市级非遗梁平草把龙,国家级非遗梁平木版年画、灯戏、癞子锣鼓、抬儿调等;还有滑石古寨、蟠龙古洞等风景名胜,以及西南名刹双桂堂;更有贯穿全文的农事活动、方言、童谣、民谣、口头语、顺口溜、打油诗以及乡村婚丧礼仪与抗旱、祈雨、民俗等非常生动精彩地描写。小说的结尾处,亦温暖明亮,令人回味。难怪评论家王本朝这样评价:“这是一幅渝东北农村的风俗画,一幅乡村百态图。作品有鲜活的创伤性记忆。”
作品的命运是由读者决定的,它的生命力取决于读者的喜爱度与认同度。
在城市化的今天,熟悉那段历史的人越来越少,作者能把这段历史真实而艺术性地呈现出来,除却创造一种有别于其他历史叙述的乡村个体生命史外,或许也指向了作家一种隐秘的心理与期待。从时代与个体命运来说,这部小说是一个不断向原点返回的过程,一个不断返回到深厚的过程。能把历史正确地展现,不得不说作者是在为时代立传,与过往相认,为那条小街已逝的岁月立言。 (杜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