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昌人的乡情无非在以下几种情况升起:
一者,大快朵颐昌州独特的卤味之时;
二者,在折扇缓缓展开,眼见那扇叶一丝一线精妙排布的纹理时;
三者,匆匆行间,忽与一株株艳丽的海棠相遇时。
海棠是刻进所有荣昌人记忆中、代表家乡的意象,每被提及,便是无数回忆涌来:那个儿时与伙伴恣意奔跑的广场,那个黄发与垂髫皆怡然自乐的公园,那座与濑溪河粼波相映的桥……而让荣昌人独傲,让旁人起敬的还有“香国”的美誉。昌州海棠,有实有香,此地独具。
身为荣昌人,我亦曾深信“香海棠”的意象,并为之自豪。年岁稍长时,读到张爱玲的作品,其中谈到她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我放下书想,确实,鲥鱼多刺,食之戒心,无法坦然而舌尖落寞;寻常海棠虽美无香,如白璧有瑕满月残缺,让人生憾;红楼未完,令人痴心不终,情腺不生。
可惜张爱玲未曾听说昌州海棠,不然“海棠无香之恨”,可以补矣。念及此处,我忽想起自己长于昌州多年,却未曾细细品嗅过家乡的海棠之香,于是带着一颗雀跃与期待的心,出门寻海棠的踪迹。世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其实海棠亦夭。凌风吹过浮生的缥缈,她如一袭红衣的少女陌上婀娜,粼粼的眸波中泛着红艳的春情。步步临近,我闭目凝神,靠近海棠嗅着,企图说服自己嗅到了那期待已久的怡神清香。原来面前的只是垂丝海棠。我不宁的心神平缓了些。那,昌州海棠呢?我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海棠。她依然娇艳,但那美却突然残缺了些,开始变得虚幻缥缈。心中的一些东西好像也随之流逝而去。此后的多个日夜,也曾有梦到故乡海棠又开,那香氤氲整个昌州,梦醒后却又记得不太清了,只叹那“绝迹”二字,断了多年来所有的情缘和念想。“荣昌变好了很多啊!”他说,“我小时候来,路没有现在宽阔干净,楼没现在的高和多。”缓步行来,跨香国桥,沿濑溪河,在粼粼的波光和河风的吹拂中,我俩一句句地聊,竟似桃源中人,不知今是何世。又聊起大足和荣昌的海棠香国共称,他说大足龙岗山北塔下的石崖上,刻有唐官张颜所题“海棠香国”,遒劲如龙;我说荣昌昌州故里有香霏楼矗立,棠香遗存。言及此处,我忽又想到那“海棠无香”之恨,说道:“香海棠已经绝迹,这‘海棠香国’也是有名无实了吧。”他听后也唏嘘不已。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落寞的气氛开始弥漫。忽然,一对情侣迎面走来,男穿唐装,墨袖青衫,飒沓流星;女著汉服,襦裙飘带,流风回雪。他们相依而行,走过我们身旁。“难得。”我感叹,“荣昌也能看见有人穿汉服和唐装。”朋友回望那对汉服情侣,笑道,“其实……有些东西逝去后反而更美,又何必再去强求实际的存在呢。”是啊,就像汉唐已消失在历史的风烟中,但那盛世的记忆和文化却传了下来,到如今又有了新的活力。我怔住,亦回望那对情侣,他们身上丝绸特有的质感,以及细腻的一针一线,将中国人千年前的风姿风韵一一展现……那是一位白衫谪仙,斗酒诗百篇,长醉不醒,不知长天在水。他举杯吟:“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他低头,望见了水中的白玉盘,喃喃道,“月相逢。”吟毕,他痴狂地笑起来,纵身扑向那水中的圆月,溅开来的涟漪碎了如镜的水面……“带我去香霏阁吧。”他说,“或许如你所说,那里遗香尚存。”香霏楼静静矗立,没有万层之数,千尺之高,依然透着巍峨挺拔之势。陈旧的阁层和屋檐仿佛老人斑白的鬓角。他安静地站在这里,等一个愿意听他将千年的风尘娓娓道来的人。“那里就是。”我指向香霏楼,与他进入海棠公园。时值盛夏,蝉声伴行云而流,红荷与青天相映,我带他漫步林间,继续介绍:“据传,香霏阁前广植香海棠,明初,大夏国的末世皇帝曾在此取花烹茶……”我与他的思绪皆缓慢飘远,仿佛重回那时那景。彼时,海棠满园,香气氤氲,落英缤纷。阁前的茶客席地而坐,虔诚地端起面前新烹的海棠花茶,细抿一口,回味着那独特的茗香,微笑默叹。此刻,那俗世尘欲,入省登台,金罍玉杯,皆不如眼前这一盏重要……因香霏楼平时并不开放,我与他站到楼下观望。他凝神一层层地看去,细声呢喃:“香霏……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我轻声接道,“故烧高烛照红妆。”我随他的目光看上去,忽然间,仿佛某种共鸣响起,我看见了香霏楼的记忆。他与香海棠相伴而生,千年来,海棠一株株枯败凋零,仿佛一个个老友逝去。他的守护终是敌不过时间的消磨,当最后一瓣海棠飘落化泥,他明白自己终将形影相吊,转看这世间,盛衰荣辱皆成过往,孤立此地,唯剩的心愿便是能有人看懂此处棠香四溢的记忆……“把这香散到天下去吧,”朋友笑道,“我们虽然没有沈从文先生的笔力,能让一座边城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却也应让他们知道,昌州海棠曾有香,可慰一恨。”“好。”我轻笑道,点点头,“让那些在外生活的昌州游子随时念起这份情缘。”当晚,海棠又入梦来,那香清明晰澈,醒来后依然充盈不散。
作者简介:
罗淑锴,男,现就读于成都西南交通大学机械系车辆工程专业。